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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5壽命愈來愈短的電子產品 被廢棄後去了哪?《垃圾之書》 495 期

Author 作者 史坦尼斯瓦夫・盧賓斯基(Stanisław Łubieński)

根據世界經濟論壇(The World Economic Forum),二○一八年人類產出了五千萬噸的電子垃圾。這是增長最迅速的廢棄物種類,每年上升百分之三到五。這些垃圾的價值估計高達625億歐元。遺憾的是,僅有百分之二十被回收再利用。其他的都進了垃圾場,燒掉或是拆解。對於剩下那四分之三的電子垃圾去了哪,我們毫無概念。

全球市場增長,營業額不斷增加。這就是電子產品的壽命越來越短的原因。它被人為預設提前死亡;從很久以前就被設計成過了保固期後會發生故障。我們已經學會對此委曲求全地聳聳肩。但是情況正在改變。從二○二一年起,生產商有義務產出更耐用的電子產品,並至少要在十年間持續生產更換的零件。新的規定在二○一九年年底通過,洗衣機、洗碗機、冰箱、電視與照明廠商都適用。批評者表示,這不是完美的解決方案,因為消費者無法自行修理電器;而十幾年前還有生意的維修店已無聲無息地消失,招牌上的字?電器產品維修一個個掉了下來。

波蘭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說,浪費已經寫進了消費社會的本質。我們的經濟只有在加速發展的情況下才能維持住。隨著經濟發展,沒人需要的產品數量也跟著上升。因此,生產商的任務是產生新的需求,並讓消費者永遠覺得不滿足;感覺有更好、更新、更貴的東西在等著我們。舊物因此越來越多,必須丟棄才有位置放新的東西。所以說,購買就是替代,能越快讓消費者覺得不滿足就越好。知足、滿意的顧客是最糟的顧客。

冰箱是相對直接的設備,用來保存食物。僅此而已,卻得絞盡腦汁想出新功能,說服顧客這些功能是必要的。幾年前的冰箱廣告,只要碰一下門就會顯示冰箱裡有什麼東西。有人義正辭嚴地指出,冰箱必須調整開門後的溫度差,所以每次打開冰箱門都會耗電。這是事實,沒有錯,但是生產一個「有畫面」的冰箱要花多少錢?螢幕要怎麼拆除?能夠好好地回收嗎?任何垃圾場都能處理嗎?

鮑曼也寫道,顧客和商品的關係已經被帶進人際關係的世界裡。在這些關係裡,我們也想擁有無限的選擇自由和行動自由,不想讓步與妥協。或許正因如此,消費才會這麼吸引人?我們發現自己在技術化的世界裡如魚得水,因為比起跟人,與電器設備相處更容易。在與商品的關係中,我們總是主體,從來都不是被馴服的一方;不需要商量、犧牲,也不需要總是活在「不是我想要的」感覺之中。新的洗衣機、冰箱、捲髮器將能讀解我們的心思,會是安靜、值得信賴的朋友與家庭守護者。在這段關係裡我們不必忠心耿耿。當我們對物品沒興趣,或是對我們來說沒用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送它們進垃圾場。它們的人生結束得越來越早。

「讓生產商預設商品壽命」到底怎麼可能會發生?這個想法已不是新鮮事。第一個被故意減短壽命的商品是燈泡。十九世紀末時,燈泡通常可以照明兩千個小時。千禧年之初,燈泡的壽命還更長。今天普通的燈泡最多只能用一千個小時。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對燈泡的「共謀」,這當真不是荒謬的理論。

請你想像一下, 十幾年前代表飛利浦、歐司朗(Osram)、奇異公司(General Electric)那些留著小鬍子的男士們決定要多賺一點錢。一九二四年底,組成了由瑞士太陽神公司監管的同業聯盟—太陽神壟斷聯盟(Phoebus cartel)。它的目的是控管燈泡生產,確保它走上反方向。同業聯盟將確保商品的品質下降,增加銷量。若生產商的燈泡壽命超過限制,就會被罰款,由此成功縮短了燈泡至少一半以上的壽命。

現在很難找到幾年後才會壞掉的東西。經常還能在郊區看到一些被人遺忘的手機、還能用的明斯克(Minsk)、莫爾斯(Mors)或頓巴斯(Donbass)冰箱。滿是氟利昂*且耗電,但是性質單純又不會壞。現代的電器都有能源等級標示,我們也經常在廣告中聽到新電器更能節能省電的說法。生產商想說服我們,購買有益於環境。不過卻沒有人告知(憑什麼要呢)在生產過程中耗費的電力經常比產品的整個生命週期耗電量還高,至少與已經生產了幾年的設備相比要高。生產一臺新的洗衣機,是我們所有人都得負擔的真實成本。

*作為冷媒或氣溶膠使用,因會對臭氧層造成破壞,現已改良。

我拒第一支智慧型手機於門外許久。拿出老派、笨重又沒網路的小手機時,我很驕傲。我一直擔心自己會掉進陷阱裡?永遠在線上、整天回電子郵件、用瀏覽器查詢、確認我所有的疑惑。不過就在三年前,我屈服了。女朋友說服了我,她說我的生活會變得容易些。我還想過—雖然這聽起來很好笑—要將最新的賞鳥數據輸入到線上賞鳥紀錄裡。例如輸入「紅背伯勞(Lanius collurio),一隻」,GPS就會準確地把我定位在科學文化宮下。

由此可見,促使人購買智慧型手機的動機各有不同。但是我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如我一般是中下階層的代表,我那來自中國的智慧型手機控制了我的日常生活。若有一刻無所事事,我就會不自覺地掃過閃爍的圖片、新聞,臉書好友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還有回電子郵件。我與我一週以前還嗤之以鼻的人們沒有不同。我停止看書了,尤其是在交通工具上。我一直在毫無意義地查看什麼,不過智慧型手機真的非常好用。

科技落後的鳥類愛好者的自白與陳腔濫調肯定讓你感到無趣。遺憾的是,我有嚴重的拖延傾向,每件會拖到我工作進度的事情,都很快就被我列入黑名單。手機的誕生畢竟是為了讓我們用上好幾個小時。看看那些歇斯底里地要父母買手機的孩子們吧。生活變得簡單,但卻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安全起見,我買了一支有按鍵、沒網路的舊式手機,雖然寫簡訊很是折磨,但我每天都會用它。這手機就算摔了幾十次都還能用,電池還可以續航好幾天。而智慧型手機主要被我用來當車上的導航,在較長的旅途中我會帶上它,而不是小臺的電腦。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對自己的時間如此痴迷。智慧型手機是現代人的手的延伸。將計算機、手錶、鬧鐘、收音機、照相機、攝影機、導航、手電筒、水準儀、指南針,甚至是報紙等東西都擠出我們的生活。我們以看信箱、社交平臺、天氣或汙染預報來開啟一天。智慧型手機是我們的守密人,管理我們的私生活、工作,以及於此之間的所有事務。已經不會有人看到別人一早在大眾交通工具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而感到震驚。滑著新聞、玩遊戲、購物。很難有理由說服他們放棄這多功能又好用的設備。我們的生活似乎已經離不開智慧型手機了。

越來越多西方人認為,好好休息的同義詞就是在收不到手機訊號的地方進行「數位排毒」。不過這種地方越來越少了。世界上有九十億手機用戶,而這都集中在五十億人手裡。每年數字都在上升,每年都有新紀錄被打破。在未來幾年裡,印度、中國、巴基斯坦或孟加拉等發展中國家,將有數十萬人加入手機世界。根據估計,二○二五年將會有近六十億人擁有手機,這也意味著,全球將有百分之七十一的手機使用人口。二○一八年生產了五十五款新型號手機,銷售了五億支。據估計,二○一八年購買的設備將會在三年間被淘汰換新;而較早的數據顯示,人們每一年半會換一次手機。

最便宜的手機目前要價幾百茲羅提,持有者當然一拿到就會開始想換新的。價格不貴並不代表它們不珍貴。處理智慧型手機是最賺錢的電子回收產業,在最新的手機裡能找到三十種元素週期表上的元素,銀、鉑或黃金等礦物被用來作觸點的導體。在iPhone 6裡僅有0.014克的黃金,這個數量的黃金價值約半美元,但它同時也占了所有元素價值的一半。雖然這不多,但是必須記住,一噸回收而來的濃縮原料含金量,比從地下開採的金礦提煉出的純金多一百倍。iPhone 6將近百分之七十的重量來自比較平凡的鋁、鐵和碳。

最令人激動的莫過於用在電動車和電池上的稀土金屬。我們的未來取決於如何恢復礦藏,這樣說並不誇張。少了許多元素,我們的手機便不會這麼好,有許多元素直到幾十年前都尚未有實際用途。例如,目前我們用在雷射上的鐿(Ytterbium),以前它就只被當作一種有趣的化學元素。這類金屬不算少見,但是提取的過程都非常複雜。

第一,礦藏位置通常在難以抵達的地方。
第二,很難分離。它們有相似的原子量、熔點和電化學結構。
第三,開採這些金屬的過程多涉及侵犯人權,且得付出巨大的環境代價。

那為什麼不鼓勵修理設備呢?為什麼仍可使用的舊設備進了掩埋場的同時,包圍著我們的卻只有鼓勵購買越來越進步的新東西?為什麼沒有以任何手段來鼓勵使用二手設備?那些以動人的價格就能買到的設備?大企業活在「增長」的恐懼之中,而修理舊物、更換零件對他們而言並不賺錢。他們要的是提升產值、擴大物流,資金生生不息地在產業鏈中穩定流動。為什麼我們的世界總是站在生產商那邊,而不是與消費者同一陣線?為什麼我們對自己的痴迷使環境付出巨大的代價卻不以為意?

若僅有五分之一的電子廢棄物被適當、專業的機構處理掉,那剩下的會發生什麼事?出現在垃圾掩埋場裡,或者粗略、毫無標準地進行回收。每年電子垃圾山最後都會去到對其處理不留下紀錄的國家,那些回收此類廢棄物的法規沒有用、或是荒於執行的國家。迦納首都阿克拉市(Accra)郊區的阿格博格布洛謝(Agbogbloshie)就是其中最知名的電子垃圾場。

半個世紀以前這裡還有溼地,現在這裡因犯罪猖獗而被稱做「索多瑪與蛾摩拉*」,主要居民為經濟移民。一片浩劫後的景象?一堆堆顯示器、焦黑的電腦主機殼、斷掉的主機板向地平線延伸。印表機、剝落的鍵盤、破碎的映像管。這座可觀的垃圾場籠罩在火焰的黑煙之中,在那被原始地處理掉。無論老幼都在垃圾堆裡翻挖,某些地方還有牛在吃草。大概全球的垃圾都來到了阿格博格布洛謝,然而很難確切地說從哪裡來了多少垃圾。

*《聖經》記載的城市,耶和華因索多瑪與蛾摩拉的罪惡,要毀滅兩城。阿格博格布洛謝因生活條件惡劣且犯罪率極高,獲得此稱。

因為《巴塞爾公約》(Basel Convention)對跨境運輸危險垃圾有所限制,電子垃圾便以「舊設備」或是「二手設備」之名來到此地。一切都從一九九○年代末期開始,那時西方國家開始將舊電腦和電視帶到非洲國家去,旨在幫助縮小發達國家與開發中國家的科技差距;然而據估計,這些設備中多達四分之三不堪使用。這裡僅回收銅或鉑等金屬,大量的鉛、砷、鎘、戴奧辛和呋喃則飄散在空氣裡,或是滲入土壤與水中。國際汙染物消除網絡(IPEN)與巴塞爾行動網(Basel ActionNetwork, BAN)的研究發現,阿格博格布洛謝地區的放養雞產下的雞蛋之中,戴奧辛含量超標了兩百二十倍。

巴塞爾行動網追蹤我們的垃圾。二○一八年發布為期兩年的研究報告中,揭露了某些歐盟國家的電子廢物情況。在三百一十四臺舊電腦、印表機和螢幕顯示器上裝了定位系統,並送到電子廢棄物回收處。結果證據確鑿,十九臺設備被出口到歐盟境外,其中十一臺去到了迦納、奈及利亞或泰國等發展中國家,離開歐盟的設備平均流浪四千多公里遠。據估計,歐盟國家每年將一百三十萬噸未造冊的電子廢棄物送離歐盟。

此前,美國也對出口電子廢棄物做了類似的研究。結論是什麼?丟棄的設備之中多達百分之三十四離開了國境。美國沒有加入《巴塞爾公約》,因此處理的過程全屬合法行為。根據巴塞爾行動網路,約有百分之六的廢棄物離開歐盟國家,而最大的出口國是英國。裝了定位器的液晶螢幕(含鎘)送到了奈及利亞、坦尚尼亞和巴基斯坦。波蘭的垃圾也遭到監測,被安裝了二十臺定位器。其中一臺發出最後訊號的地方在烏克蘭赫梅利尼茨基州(Volochysk)的沃洛基斯克(Volochysk),巴塞爾行動網認為這「很可能是非法的」轉移。這臺被送到位在普魯斯科夫(Pruszków)附近小鎮米哈沃維采(Micha owice)沃伊切赫漢斯回收廠(Surowce Wtórne Wojciech Hanc)的映像管螢幕,無法使用也無從修理。

波蘭回收及處理電子廢棄物的制度—說得好聽一點—並不值得效仿。就如其他廢棄物產業,電子廢棄物產業的資金也嚴重不足。波蘭是電子產品生產商的天堂,市場引入新產品的費用低得不可思議─這就是整個制度陷入困境的原因。再說,回收工作也做得不好。每個人都應該將電子廢棄物帶到特殊廢棄物回收處(Punkt Selektywnego Zbierania OdpadówKomunalnych,PSZOK),但這需要時間與良心。華沙的特殊廢棄物回收處位在深郊。誰會願意帶著壞掉的收音機穿梭車陣之中?就算我住的區有電子廢棄物行動回收站,但是我的鄰居還是會把壞掉的收音機、電風扇和錄音機丟進一般垃圾桶裡。


書 名|垃圾之書:面對人類將被廢棄物所廢棄的事實與行動
作 者| 史坦尼斯瓦夫・盧賓斯基(Stanisław Łubieński)
譯 者|鄭凱庭
出版社|網路與書出版
出版日期| 2022 年1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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