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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日常生活離海有多遠？但其實也很近。」這是游原煥對海洋關係的感悟。年幼時，他經常與父親、祖父一同前往海邊，大人在釣魚，他則跳進水裡游泳；有時父親的釣魚線卡在水底，他會潛入水中，剪開卡住的線，再重返水面。這是游原煥熟悉的童年記憶，也是他的海洋故事開始的起點：「所以其實我和海的連結也不是釣魚，我就是喜歡泡在水裡。」

臺灣為海島國家，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當季海產，但日常生活中，我們是否真能時時刻刻感受到海洋的存在？伴隨氣候變遷及海洋暖化，海洋生態也正在面臨劇烈變化，我們該如何為消失中的海洋生態系留下見證？今（2025）年3～5月，臺北市獨立書店市民書店舉辦「成為海島人」系列活動，其中4月20日的「水下視界：水下攝影的美學與海洋生態對話」活動，講者為就讀臺灣大學漁業科學研究所的游原煥，目前身兼台灣佳能資訊股份有限公司（Canon Taiwan）合作攝影師。游原煥從童年經歷出發，分享自幼與海生活的經歷後，更展示許多在臺灣、沖繩等地拍攝的水下攝影照片，也比較了臺灣與日本的管理、保育思維差異，引領聽眾一窺水下世界與海洋科學的奧祕。

潛入水底追逐光影 舉起鏡頭見證變遷

「追著光跑是我攝影的契機。」講座開始後，游原煥展示水下攝影照片，畫面中可見海底景象的獨特光影，游原煥分享，正是這道令人炫目的光束，使他對水下世界充滿好奇，開啟了他的潛水與海洋攝影興趣。因為喜愛臺東的海洋，游原煥選擇就讀臺東大學生物科學系，然而在反覆的動物實驗過程中感到迷惘，不確定自己未來是否打算就此投入生技產業。後來在臺東大學呂佩倫老師的介紹下前往中山大學海洋科學院實習，並認識了廖德裕老師，經由兩位恩師的引介，他發現魚類才是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便轉學至中山大學。在海洋科學院進行的調查工作包括測定海水酸鹼（pH）值等數值、搭乘調查船進行仔稚魚族群研究、前往金門研究文蛤等，涵蓋範圍十分多元。接觸攝影也是從這些調查工作開始，像是拍攝魚類標本時，必須將標本放在水中，相機以俯視的方式側拍，才能正確呈現該魚種在水下的光澤。這些經驗間接促成游原煥從研究拍攝，走向專業攝影的道路。

除了潛水調查，海洋研究工作也常出海航行。游原煥分享，調查船的移動方式是先在海上劃出網格後，再跟著網格路徑來到不同調查點，仔細探察每個區域的詳細狀況，從水質狀況到不同深度的微塑膠含量，以及仔稚魚組成調查，都是團隊的守備範圍。因此一年四季，平均每季會花一至兩週的時間繞行臺灣一圈，反覆採樣。成長過程中，游原煥更親眼見證到臺灣海洋的轉變：幼時祖父和父親常釣到大魚，現在的魚卻愈來愈小；每次出海，海水似乎愈來愈濁。這讓游原煥認為，海洋必須被記錄下來。也是出於記錄海洋、讓更多人看見水下世界的初衷，游原煥近期還投入虛擬實境攝影（virtual reality photography, VR photography），透過影片呈現更立體、全面的水下場景與生物記錄，期望開啟觀者對海洋生物與環境的興趣。

一種崩解兩種風景 臺灣水域的沈船碎塊與白化珊瑚

海洋是自幼熟悉的朋友，攝影是記錄的手段，相機與鏡頭更是游原煥與人群溝通的橋樑。談過攝影契機後，游原煥展示了在臺灣與沖繩拍攝的水底照片，並分享他過去幾年出海與潛水的經驗中，看見的臺灣海域與沖繩海域各自有哪些特徵，又傳達了哪些生態資訊與海洋資源運用的思維差異。

游原煥首先分享了在蘭嶼的潛水經驗，介紹蘭嶼著名潛點之一「機場外礁」，位於蘭嶼機場西側外海，突出海面的三角形礁石。游原煥分享的水下照片同時拍攝了水面上的礁石與沒入水面的龐大礁體，營造冰山一角的氛圍。水底有一座座海底山，周圍有成群的小型魚類，乍看之下是很豐富的生態系。然而游原煥一連展示幾張照片後，詢問大家是否發現異狀？

「我們在這幾張照片看到的都是小魚，沒有大魚。」游原煥說，「其實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它需要有非常大量的珊瑚、小魚、中魚、大魚、掠食性魚類。」可惜臺灣海域普遍問題之一便是缺乏大魚及掠食性魚類。游原煥表示這與大量的捕撈行為有關，加上有些當地原住民有打魚的習慣，會利用魚叉、魚槍等工具獵捕大型魚類。打上岸的魚通常頭上會有一個洞，出於對海洋生態的保育，游原煥也說他在拜訪類似蘭嶼的小型海島時，通常盡可能不食用以這種方式打上來的海鮮。

蘭嶼另一處知名潛點為八代灣，可看見1983年的韓國籍貨輪「堡壘號」沉船遺跡。過去因為能夠看見完整的船體，一直是潛水愛好者之間的熱門潛點，但游原煥分享，2023年船體已因不敵小犬颱風侵襲而崩解，他拍攝時看見的是崩塌後的船隻。可是正因為坍塌後的船體結構複雜性上升，起了人工魚礁（artificial reef）的作用，反而增加了物種豐富度，使生態系統更加健全。因此儘管船體崩塌後，海底景觀乍看之下不如過往，游原煥卻認為魚種變多了，其實更值得拜訪。然而，颱風帶來強勁海流使珊瑚遭受衝撞，因此除了崩解的船體外，海底也遍布珊瑚碎塊，足見極端天氣對海洋生態系帶來複雜、多重的影響。

▲曾經，未崩解的八代灣沉船。（游原煥提供）

同樣知名但略嫌可惜的地點是綠島――游原煥展示了綠島清澈海水的照片， 但當時的海水升溫導致了珊瑚大白化事件， 圖中珊瑚失去了共生藻， 色彩不再繽紛，照片中僅見全白的珊瑚礁；與蘭嶼相似的是，海中同樣缺乏掠食性大魚，生態系較為單調。其實每當夏季海水溫度過高時，有機會造成不同等級的白化現象，所幸近年綠島的珊瑚白化程度已較不嚴重。正是因為在潛水時見證到許多海中生態的變遷，游原煥認為必須把握每一次的造訪，盡可能替海洋留下記錄。

潮間帶到島嶼外海 人類活動痕跡無所不在

另一種記錄的形式是微距攝影，包括魚類幼生、海蛞蝓等小生物，有些僅指甲般大小，例如湯普生腎形盾殼海蛞蝓（Colpodaspis thompsoni Brown），因白底黃點的外型可愛討喜，又稱為「荷包蛋」，為攝影愛好者爭相拍攝的對象之一。游原煥說，他偏好記錄這些生物在自然環境中的樣貌，但許多攝影愛好者其實會將生物鏟起後放置在石頭上，以便拍攝生物全身。然而這些小生物大多十分脆弱， 海蛞蝓身上的構造很可能因外界的觸碰、移動而斷裂，因此游原煥提醒，不應為了追求漂亮、吸睛的攝影作品而移動生物，微距攝影需要耐心等待拍攝對象自然展露出的精采瞬間，「不要觸碰才自然，只有等待才是真的。」

▲ 湯普生腎形盾殼海蛞蝓（游原煥提供）

搭乘調查船出海期間，游原煥也曾觀察、拍攝到許多有趣畫面，例如海面上常見的漂流木，常因有藤壺及微生物聚集、生長，而吸引魚群前來，甚至不乏鬼頭刀（Coryphaena hippurus）等大型魚類，及藍臉鰹鳥（Sula dactylatra）、白腹鰹鳥（Sula leucogaster）等掠食者現身。此外海上也常見到海洋垃圾，有時可見數隻鳥同時站立在漂浮的海綿、蚵棚、浮標等物件上，游原煥幽默表示，曾看過鰹鳥站在手機大小的泡棉上衝浪，雖佩服鳥類生存能力，但此類材質與鳥類的原生棲地全然不同，顯示了人類活動產生的海洋廢棄物對海洋周圍的生物帶來莫大衝擊。

鯨魚母子與傑克魚風暴 協會自主與異業合作的沖繩管理模式

鯨豚是潛水愛好者心中的夢幻物種，游原煥在演講中展示自己在臺灣東部與日本沖繩拍攝的珍貴畫面：罕見的瓜頭鯨（Peponocephala electra）、浮上海面的抹香鯨（Physeter macrocephalus）、舉尾的大翅鯨（Megaptera novaeangliae），還有鯨豚寶寶躍出水面的瞬間。他也藉此談到賞鯨方式對鯨豚行為的影響。

在臺灣，曾有水上遊憩業者騎著水上摩托車高速逼近鯨豚，雖然能看到牠們，卻容易干擾動物自然行為，鯨豚停留時間也短。反之，有些船選擇熄火靜待，反而更容易使鯨豚主動靠近，呈現更自然的互動。例如游原煥曾在潛水時遇見大翅鯨母子，親眼目睹寶寶玩累後依偎在媽媽身上的溫馨畫面。由於大翅鯨生性好奇，有時寶寶會像孩子一樣衝到潛水者面前，揮尾、拍水、展示游技，讓游原煥也忍不住想靠近，感受尾流的力量。不料鯨魚稍一擺動，他便被水流猛推，親身體驗到鯨魚的驚人動能，「當時就知道我們追不上牠們是有原因的。」他回憶。

儘管大翅鯨親人，與牠們接觸時仍需謹慎。人類體型在牠們眼中與沙丁魚、磷蝦等獵物相似，若下潛過深，更容易對鯨豚造成干擾。因此沖繩那霸當地賞鯨船規定，與大翅鯨只能使用浮潛方式接觸。游原煥指出，這些基於鯨豚習性的自律規範，使牠們逐漸對船隻建立信任。聽聞五、六年前，牠們還對船充滿警戒，如今則開始主動接近，與人共游。這樣的互動模式，與斯里蘭卡等地常見的主動逼近方式不同。游原煥認為，沖繩的賞鯨節奏雖慢，但更友善，也呼應他的攝影座右銘――耐心等來的，才最真實、最值得一看。目前臺灣尚無整合業者的協會，業者多為競爭關係。沖繩的經驗，不只體現經營思維的差異，也提供了可借鏡的治理模式。

然而，由於沖繩的賞鯨規則並非以法律明文規範，而是仰賴當地協會自律執行，游原煥也曾遇過非當地業者仗著自己未加入協會，駕駛橡皮艇毫無顧忌地直衝鯨魚母子而去。當時，游原煥搭乘的船隻船長敏銳察覺鯨魚母子即將游向他們，立刻指示船員跳海一睹風采。橡皮艇這一驚擾，反而讓船上一行人意外撞見了整隻鯨魚從船底游過的壯觀畫面。由於地處淺水域，陽光穿透海面，游原煥也得以拍下光束灑落海底、鯨魚橫越水中的震撼瞬間。 至於受驚的鯨魚母子，在游原煥下水、靜待五分鐘後，以高速從眾人面前掠過。他至今仍記得那幕近距離目睹鯨魚媽媽張開「大手」帥氣護住寶寶的畫面：「牠就把寶寶夾在腋下開 turbo（忽然加速） 游走，游超快。」短短十秒，身影便消失在視線之外，「我們都叫牠『媽媽計程車』。」

沖繩粟國島的傑克魚風暴（Jack fish storm）也是潛水迷追逐的水下奇觀。傑克魚為鰺科魚類，魚群大量聚集成球狀，便會形成宛如水下風暴的壯觀畫面。這樣的畫面在沖繩、菲律賓等熱帶海域都可見，臺灣則較不易遇見。游原煥表示，許多潛水員願砸錢出國追尋此般場景，然而在臺灣，類似魚球卻常被整團撈起。此外，粟國島更有機會看見俗稱「龍王鯛」的曲紋唇魚（Cheilinus undulatus）與傑克魚同框。這種掠食魚類體長可達兩公尺、重達200公斤，為二級保育類，無奈在臺灣則屢傳盜捕。游原煥認為，臺灣長期偏向捕撈優先，缺乏大型魚類維持食物網的平衡，當龍王鯛與魚球同時出現，除了畫面震撼，也凸顯臺灣海洋資源運用思維亟需改變。

沖繩水域對潛水員而言無疑是天堂；不過即使不諳水性，游原煥也認為水族館同樣是值得造訪的環境教育場所。以知名的沖繩美麗海水族館及屏東的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為例，這些機構不僅是展示場所，也兼具研究功能，遊客所支付的門票費能夠部分轉化為研究經費。更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沖繩水族館內張貼著當地賞鯨船業者的聯絡資訊，透過水族館與賞鯨、浮潛業者的合作，引導遊客在觀看圈養動物之後，進一步踏入真實海洋。反觀臺灣，異業合作仍不普遍，業者之間多半互為競爭，這也是游原煥感到可惜之處。

演講結束後觀眾提問十分踴躍，包含最為實際的經濟問題――潛水所費不貲，還是學生的他如何負擔一次次出海？游原煥也不吝分享自己具備潛水專長與實驗經驗，會接案執行水下調查，也常替研究室教授製作分子生物學實驗樣本，紮實賺取日薪。

講座進入尾聲之前游原煥補充，水下攝影未必總是深入海底，例如潮間帶就是離我們日常生活區域較近，也有豐富海洋生物的地點。又例如他曾偕同朋友上山拍攝國寶魚櫻花鉤吻鮭（Oncorhynchus masou formosanus），捕捉與海底風光迥異的高山溪流魚類身影。從童年釣魚的海邊到沖繩清澈的水底，游原煥的分享結束在海拔2000公尺的高山，不到兩小時的講座就像他潛水生涯的縮影――就像幼時跳進水裡撿起父親和祖父的釣具，現在的他追著海上的光影與水裡的魚群，潛入許多深邃遙遠的水域，用他的相機攜回那些來自異域的風景。

▲ 沙地上探出頭的花園鰻，哈氏異糯鰻（Heteroconger hassi）。（游原煥提供）

▲ 偶遇大西洋海神海蛞蝓（Glaucus atlanticus）與錢幣水母（Porpita porpita）。（游原煥提供）

▲ 澎湖，覆蓋率極高的玫瑰珊瑚花園。（游原煥提供）

▲ 墾丁國家公園軸孔珊瑚產卵。（游原煥提供）

▲ 慶良間豐富的珊瑚礁生態。（游原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