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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民都來了

打開「開放政治獻金，陽光照亮政商」臉書粉專，一則接一則豐富的圖文迎面而來，號召網路鄉民們捲起袖子，一起透過鍵盤加入「開放政治獻金」（以下簡稱「開放政獻」）的戰鬥中。二○一四年四月，太陽花運動落幕後不久，這些圖文透過鄉民一傳十十傳百，在社群媒體上再度掀起了一波公民參與政治的旋風。

從g0v黑客松中誕生的開放政獻，運用了開放資料（open data）來促進公民監督選舉中的政治獻金，是非常典型的g0v專案。臺灣的《政治獻金法》明定政黨及選舉候選人需在選舉後，將政治獻金與選舉支出的明細提交到監察院備查，以確保沒有選舉舞弊的情事發生。但在二○一八年修法前，這些報告並沒有被公開放在網站上，人民要查閱其內容也有諸多限制，像是必須是有身分證的公民才能申請、每次只能使用兩小時、每查閱一個專戶二十元、報告書不能以電子檔形式帶出、只能影印且費用另計（每頁兩元）等。繁瑣的程序讓政治獻金的實際狀況很少進入大眾的視野，被認為只有形式上的透明而無實質上的開放。

公民團體「反核四五六」已經關注政治獻金一段時日，他們以驚人的毅力，用人工的方式，將七位政治人物的政治獻金影印了出來並且掃描建檔，相信其中蘊含了重要的資訊等待解讀。當時，光學字元辨識（Optical Character Recognition，簡稱OCR）的技術還不夠純熟，大量壓有浮水印的掃描檔難以直接用電腦進行分析，使得該團體一直不知道拿這些掃描檔如何是好。二○一四年二月，反核四五六的成員在黑客松中遇見了資料處理的高手ronnywang，並將10G的檔案托付給他。三月十八日，太陽花運動爆發，在二十三天的國會占領中，臺灣公民社會的激情與動能匯聚至高點。四月十日，占領者走出立法院，在立法院內外的公民力量向臺灣各個領域擴散。有的占領者將目光轉向年底地方九合一大選，親自或以幕僚的方式投身選舉，企圖從體制內來改革；有的則是投入各個社運團體深耕議題，並繼續從外部監督、對抗政府。而太陽花運動所訴求的「公開透明」，更具體地成為九合一大選的主軸，不只新的政黨與候選人打著公開透明的旗幟，也促使公民團體和g0v黑客們回頭關注政治獻金透明化的議題。四月十九日，在第捌次零時政府黑客松中，ronnywang提案用「切豆腐」的方式將龐大的政治獻金報告書以程式切成細小的片斷，並由群眾協作來進行數位化的工作。在ronnywang與ctiml一整天的hacking後，開放政獻的網站正式上線，邀請鄉民一起來解碼長久鎖在監察院裡的政治獻金報告書。

開放政獻的網站十分精簡，並沒有華麗的視覺設計。點入網站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指令：「請填入圖片中的數字、文字或日期」。指令下方是一個空白的方格，空格右方有「送出」、「這是空白」、「這答案沒錯」三個按鍵。在空格下有一張圖片。這張圖片並非完整的圖像，明顯經過了放大裁切，圖片的解析度不高。圖片上方的小字「第2049頁（16,5）」標示了圖片的座標，下方則是「圖片不清楚」的按鈕。按照網頁的提示，鄉民的任務很簡單，辨識圖片裡的資訊並把它打入空格中，然後按下送出即可。這些被輸入的資料會依其座標拼回完整的報告書，存放在資料庫中，以通用的純文字CSV（Comma-Separated Values，逗號分隔值）格式，供大家免費自由下載。

開放政獻上線時，我人在美國攻讀博士，每天透過社群媒體和直播關心太陽花運動的發展和後續。當我注意到開放政獻時，PTT已經爆卦了。在電腦前，我跟著看不見的鄉民一起登入開放政獻的網站，興奮地輸入眼前的數字。隔著螢幕看著國會占領的直播好一些日子，我終於找到自己可以實質貢獻的事，因此特別使勁敲打鍵盤。這個機器人般千篇一律的工作似乎有著療癒的效果，為那些撤出國會占領無法發洩的情緒提供出口。過了一會，我發現我每送出一筆答案，未完成的數字卻減少不只一筆。沒錯！同時間，在網路另一頭，某個鄉民也和我做了一樣的事！受到看不見的夥伴所鼓舞，並且帶有點競爭意味地，我開始一筆又一筆地輸入圖片裡的資訊。雖然資料一共有三十幾萬筆，但減少地十分快速。回到臉書，那篇號召鍵盤參戰的文章已經被轉發上千次。鄉民們在下方留言：「好可怕呀！！愈輸入精神愈好是怎麼回事！！！？」、「打開就停不下來的打字遊戲」、「殺啊！！今天不打一萬個字不睡覺！！」、「鄉民政府比中華民國政府還更有效率！」一夕之間，開放政治獻金成就了一場「鄉民都來了」的網路行動。

隔天，g0v的臉書傳來捷報：

【政治獻金數位化】鄉民OCR，24 小時破關捷報！昨天#g0v hackath8n解除戒嚴黑客松，「開放政治獻金」專案邀請網友鍵盤參戰，把典藏在監察院的紙本掃描檔，數位化成「真．Open Data」。目標是建立線上資料庫，開放大眾網路查詢，實現真正的透明監督！

在將近一萬個鄉民前仆後繼OCR（Otaku Character Recognition 宅宅文字辨識）之下，24 小時之內，就把現有2,637 份文件，共309,666 格資料，全部完成辨識（灑花）

在短短二十四小時內，鄉民完成了反核四五六帶來的10G、三十幾萬筆的資料！這個初步的「勝利」鼓舞了開放政獻的參與者。他們的野心不再止於反核四五六提供的檔案。一方面，他們希望數位化過往所有的政治獻金報告書，打造出一個開放的資料庫供人們無償參閱。另一方面，他們更企圖推動《政治獻金法》修法，要求未來的報告書都以開放資料的格式釋出。為了這些目標，g0v參與者編寫了「鄉民參戰SOP」的共筆。共筆裡召募三個「兵團」：到監察院裡印出更多報告書的「監察院調查兵團」；打電話給選區立委遊說修改《政治獻金法》的「Call in立委遊說兵團」；在網路上進行數位化的「OCR鍵盤護國兵團」。這三個兵團透過共筆自發性地集結，沒有統一的指揮總部，任何人都可以依據該SOP自主行動。他們的任務各異，有的實體投入，有的網路參戰，各自運用不同的技術與工具參與其中。

這些「兵團」模仿的是當時正火紅的日本動漫《進擊的巨人》。在該動漫中，人類被圈養在巨大的城牆裡，外頭是無數個會吃人的巨人。只有一群勇敢的年輕戰士願意走出牆外、挺身與之對抗，並且尋找藏在牆外的真相。開放政獻於是模仿《進擊的巨人》的口吻，將這場網路行動化為一個為真相而戰的戰役：「『那一天，人民回想起受那些傢伙擺布的厭惡，和資料被囚禁在鳥籠裡的袂爽』。調查兵團啊！一起帶出關在牆內的資料，讓更多公民之眼，觀察巨人的一舉一動，盯住他們背後的財庫金流。」

在這則文章裡，政治人物變成吃人的巨人，政治獻金報告書是牆外的真相，而鄉民則化身動漫裡的男女主角，為了真相而戰。跟上《進擊的巨人》的風潮，這篇臉書文很快便得到許多「讚」及「分享」。動漫般的臺詞不僅提供鄉民參與的動機與意義，遊戲化的設計也使得開放政獻不再是枯燥乏味的打字工作。但開放政獻並不是一場遊戲，鄉民們很清楚，他們的行動具有改變真實世界的影響力，還有什麼比這一點更熱血？

拼裝公民科技

「資料比較像地心引力。它有一種重力，吸引人來，形成一個社群。」au曾經在一次訪談中對我這麼說過。在這個小節中，我將從資料的視角重新切入開放政獻，探討開放政獻如何圍繞著資料，集結人、機器、程式、訊號形成一個行動的拼裝（assemblage），進而引發一場政治行動。拼裝的概念不同於有系統的組成，強調的是異質的人與非人開放且流動地聚合與生成（becoming），過程中產生難以預期的能量與事件。我借用「拼裝」的概念，來思考數位科技與人之間如何溝通、如何組裝、如何行動、又如何解體。換言之，要瞭解資料的動員力量，必須將資料視為一個「過程」而非靜止不動的事物，進一步去探索資料是如何被產生、詮釋與照護；哪些人與非人參與在這個過程之中；以及這個過程產生了什麼影響與後果。

開放政獻裡的每一筆資料在被公諸於眾之前都經歷了一段很長的旅程。依《政治獻金法》的規定，政黨、政治團體及擬參選人應於金融機構開立政治獻金專戶。當捐贈者贈予一筆政治獻金時，受贈者的銀行專戶便會記有一個金錢交易的紀錄，作為兩造政治結盟的證明。選舉後，依法這些資料必須被蒐集、比對、計算、檢查，最後謄錄在由會計師查核簽章的會計報告書上，送交監察院備查。會計的技術與語言將政治獻金紀錄從贈與雙方的交易關係，轉變為國家法律治理的對象，並受監察院的監管。在這一連串的過程裡，僅有少數的專家如會計師、公務員，得以瞥見它們的全貌。

對於g0v黑客們來說，被「關」在監察院裡、難以用電腦進一步運算利用、且僅由少數專家所治理的政治獻金報告，並不是「開放」的。黑客們以「開放政治獻金、陽光照亮政商」為口號，號召鄉民們將報告書從監察院中拯救出來，進一步挑戰並重新界定開放的意涵，鬆動原有的法律治理和專家政治。當鄉民們自願地前往監察院，印出一份又一份的政治獻金報告書，這些資料終於自專家之手逃出。

但它們還沒完全走入公眾領域，因為作為影印後的副本，它們只能接觸到極少數的人群。緊接著，這些志願者將副本掃描為數位檔案並上傳到雲端空間。另一頭，黑客們所編寫的程式抓取存在雲端中的掃描圖檔。程式利用報告書中原本就有的儲存格格線，將一整個PDF檔案切成零碎片段的細小方格（這個過程被稱為「切豆腐」），並以XY座標將每一格圖片在原圖中的位置編碼記錄。接著，這些零碎片斷的圖片被放在開放政獻的網站上，讓鄉民來解碼。來自四面八方的鄉民們，透過臉書分享的連結進入開放政獻的網站。他們的眼睛辨識出螢幕上圖片裡的訊息，雙手在鍵盤上鍵入數字然後按下送出，就此完成了一筆數位化資料。這一筆又一筆的資料，再經由程式依據其座標對應回報告書的位置，像拼圖般重新拼湊成完整的政治獻金報告書。最後，這些報告書被存放於開放的資料庫裡，供任何人免費下載。至此，政治獻金報告書終於進入公眾領域。

在此必須強調，雖然從列印、掃描、到程式切圖都是一連串看似「精準」的機器來執行，但這些拼裝的過程卻充滿著不穩定與間隙，讓整個過程需要一次又一次的調校與補修。有時，掃描時報告書時歪斜一度，程式對圖檔的判讀就會產生錯誤，把好幾個欄位切進一個小方格；或是沒有精準地切割方格，使得資料不完整；又或者有些時候，報告書圖檔裡有太多合併儲存格，切不出完整的「豆腐」，需要另寫程式對特定圖檔「補線條」後才能切割。這些「切豆腐」過程中出現的「意外」，需要鄉民們在開放政獻的網頁按下「圖片不清楚」的按鈕，或藉由其他黑客在該程式碼的GitHub上回報「錯誤」（issue），ronnywang 才能逐一「除蟲」（debug，亦即修補程式造成的錯誤）。這些過程都呈現出開放政獻仰賴著機器與人的協作：機器儲存與傳遞人們無法處理的海量資料；人們判讀機器不能精準閱讀的資訊；機器操作程式轉譯資料的形式；人們回報程式的錯誤與除蟲。

在這個漫長的旅程中，資料經過了機器、程式、螢幕、鍵盤，乃至肉眼、人手等這些銘刻裝置（inscription device），它們被列印、掃描、裁切、辨識、標注、重組，並在這一連串的行動中引入不同的人與非人的行動者，進一步拼裝成複雜的社會—技術網絡（sociotechnial network）。在這個轉譯的過程裡，銘刻裝置成為了「中介物——也就是說，被賦予能力，能夠轉換、重新定義、重新部署以及背叛他們所傳遞的事物」。我們可以說，雖然開放政獻強調讓政治獻金被大眾「看見」，進而帶來「透明」的政治。但是「開放」並非單純是去打開它讓人們看見，而是透過一連串轉譯的過程，再一次定義政治獻金資料的形式與意義，進一步重新部署它們所串連的行動網絡。

在所有的銘刻裝置中，讓開放政獻得以動員鄉民的關鍵是「全自動區分計算機和人類的圖靈測試」（Completely Automated Public Turing test to tell Computers and Humans Apart，以下簡稱CAPTCHA）。CAPTCHA是網站安全驗證的工具。它是一種電腦測試，透過讓使 用者辨識機器無法判讀的扭曲字母、數字或圖案，來證明該使用者是人類而非機器人。CAPTCHA被廣泛運用在網站的留言或是表單 功能上，用來防止惡意人士操縱機器人大量灌水、重複註冊帳號 或是癱瘓網站。但除了安全性的功能外，CAPTCHA也被進一步應用在數位化專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reCAPTCHA計畫，它利用CAPTCHA人工辨識的原理，放入大量古籍與圖書的截圖片段，讓網路上的使用者來協助數位化建檔。reCAPTCHA計畫已應用在數位化《紐約時報》、《科學》期刊、《時代》雜誌等歷史悠久的刊物上。

作為數位化的銘刻裝置，CAPTCHA仰賴的是「任務的顆粒化」（the granularity of available tasks）來進行大規模的群眾外包。這個技巧在開源專案中十分常見，它並不要求參與者全盤瞭解整個專案背後的技術細節，而是藉由將繁重的任務切割成目標明確、技能需求單純、且細小的子任務，讓參與者可以在無負擔的狀態下做出貢獻，從而擴大參與。開放政獻正是利用CAPTCHA來吸引廣大鄉民的參與，透過鄉民的眼睛與手，將只有人類才容易辯識的圖片訊息轉譯為機器可讀的資料。在這裡，機器既不是人體的延伸，人體也並未被機器化。人與非人，透過銘刻裝置拼裝、共構，形成一個充滿機動性、隨時可消解的行動體。只有人與機器同時投入，這場數位化的運動才有可能發生。

書　名｜《「沒有人」的運動：黑客、鄉民、與g0v 零時政府的數位行動主義》
作　者｜李梅君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 2025 年 5 月

不要問為什麼沒有人做這個，先承認你就是沒有人！
穿梭科技與政治之間，一部關於g0v與其行動者的數位民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