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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1恐怖片如何製造恐懼?—訪《女鬼橋》導演奚岳隆、《粽邪》剪輯師高鳴晟 608 期

Author 作者 Maple/唸過台大外文、台大台文,都成了逃兵。以「娛樂重擊」影劇評為人所悉,現為開發製片暨自由寫手,從企劃編劇、影劇評論到採訪紀錄,只要是喜歡的東西無一不能寫。
古以來人既怕鬼又愛談鬼,從說鬼故事、聽鬼故事,乃至現代以各種科技探勘甚至重現鬼的存在,恐怖片就是立基在人對於鬼怪的恐懼,衍生出來的一種愈恐怖、愈刺激的娛樂。

相信看過恐怖片的人都會發現,恐怖片不但在劇本角色設計上有著勾出人類深層恐懼的手法,在影像技術上更有純熟常見的電影語言。最為人熟知的莫過於大家都曾經歷過的突發驚嚇(jump scare)——恐怖片中的鬼怪以剪輯手法突然跳在大銀幕上跟我們面對面,引發一連串尖叫或髒話的時刻。

事實上除了突發驚嚇以外,恐怖片還有不少透過拍攝鏡頭和剪輯技巧製造恐懼的手法。這次我們特別邀請到今(2020)年最賣座本土恐怖片《女鬼橋》導演奚岳隆和操刀《紅衣小女孩》及《粽邪》系列的剪輯師高鳴晟,分享他們如何運用現在流行的恐怖片手法,再加上獨特的臺灣特色,打造出一部部兼具在地性與國際性的臺灣恐怖片。

從不看鬼片到「誤入歧途」

剪輯師高鳴晟笑說自己本來並不看鬼片,「誤入歧途」的關鍵在參與了《屍憶》短片,和導演謝庭菡及監製一瀨隆重的合作,開啟了他跟鬼片的不解之緣。高鳴晟笑著回憶道:「當時聽說片子有請到《七夜怪談》的監製,本來我還覺得半信半疑,沒想到是真的!他還跟剪三天,而且詳細回答我們所有關於恐怖片的問題,學到非常多。」

他特別分享當時一個有趣而關鍵的頓悟時刻,他提到:「當時《屍憶》短片還是學生作品,我們沒有預算做特殊化妝,鬼的臉只是塗白。那因為我們很擔心被看出是人臉,所以剪接時就一直避開臉。當時一瀨老師就問我們為什麼不剪臉?聽了我們的回答之後一直笑,他說:『所有觀眾都知道鬼是人演的,也知道電影是假的。』」這句話給了高鳴晟一個當頭棒喝,讓他突然間理解到商業類型片和過去在學校所學的文藝片的關鍵差異:「我才突然發現,過去我們一直講求的是寫實,但其實類型片要的就是娛樂效果,我們可以更自由。」當時他在《屍憶》短片初探鬼片的剪輯技巧,後來在《紅衣小女孩》去實踐,再到兩集的《粽邪》,高鳴晟不諱言有很多嘗試也有很多失敗,他都很願意分享各種解決方式和中間的經驗,因為臺灣的恐怖片仍在累積成長的過程,還可以不斷地再做得更好。

 
以往從不看鬼片的剪輯師高鳴晟,後來成為《紅衣小女孩》、《粽邪》等電影幕後重要的工作人員,透過嘗試各種剪輯效果,為電影製造出深入人心的恐懼。(高鳴晟提供)

恐怖片的流行歷程

高鳴晟也坦言:「目前電影已經是全球化的時代,其實在剪接技術上,用跟國際一樣的就最好,臺灣自然會有特色是其他地方沒有,倒不用在剪接上去強調獨特性。」他認為,在電影語言上反而是需要考量到恐怖片的「流行性」,最早的鬼片是跟當地民俗信仰很深地連結在一起,所以不懂民俗就會看不種。他以自己小時候看林正英演的香港恐怖喜劇《殭屍道長》舉例,劇情中提到的道術、命格和掌紋等都與民俗信仰息息相關。

他也提到後來日本的鬼片,像是以《七夜怪談》和《咒怨》為主的經典恐怖片,則是脫離了民俗,回歸到人與人之間的衝突與事件。這些事件發生在活人與死人之間,所以只要懂得人的情感就會看得懂。當中很多鬼都是生前被霸凌,死後來復仇,觀眾只要曾做過壞事、欺負過人都會對這樣的劇情很有代入感。他表示,這個階段的恐怖片常被認為是以「純心理」的方式誘發觀眾的恐懼,跟後來的發展有所不同。

至於後來的美式鬼片,高鳴晟認為以導演溫子仁的作品《厲陰宅》作為一個分界線,劇中的鬼開始會無差別殺人,而且有更強大的力量。他說,這些電影中的鬼不但有意來凌虐人,而且是用「物理」方式,像把人拖到夾層裡施暴、拿椅子打等,是新的恐懼表現手法。

正是因為高鳴晟不斷在鑽研鬼片的剪接手法,《女鬼橋》的導演奚岳隆本來也在劇本和前置期就開始跟高鳴晟合作討論,奚岳隆不但坦言高鳴晟啟發他許多關鍵想法,促使他去研究和實踐,而且《女鬼橋》本來也是要邀請高鳴晟擔任剪接,只是後來檔期沒法配合,最終高鳴晟就成了剪輯顧問。

聚焦在背景營造恐懼期待

「在鬼片裡面要先讓觀眾感受,進入之後才會有驚嚇,但只有驚嚇也還不夠,最後還需要有翻轉去深化整個情緒。」奚岳隆說,這就是《女鬼橋》背後的秘密,顯現出他希望營造的不同層次。

他以《厲陰宅》為例解釋道:「第一集裡面廁所的場景,主角後面是浴簾和浴缸,浴簾一定是半拉才能產生暗角。重點在於雖然主角在演戲,鏡頭的焦點其實放在浴簾,觀眾不會主動查知,但鏡頭的焦點已經成功把觀眾的感受引導到後面的浴簾,開始產生恐懼的期待感。」


而將溫子仁當作典範以及制高點的奚岳隆,也嘗試在《女鬼橋》運用了類似的手法,他解釋道:「我在《女鬼橋》的蠻多場景,焦點都不是放在主角,而是放在主角後面,因為我們在害怕時常常會移開視線或遮眼睛,我把焦點亂放就在模擬那個狀態,觀眾就會在真的看到什麼之前,先有恐懼的感受。」



《女鬼橋》導演奚岳隆在拍攝中,透過營造期待感、動態鏡頭和視角轉換等方法,加深恐懼的壓力與情緒,讓整部片也有不同的層次。(奚岳隆提供)

一鏡到底的「恐怖直播」壓力

除了定鏡焦點手法外,奚岳隆也進一步談到動態鏡頭製造恐懼的手法,他語帶崇拜說道:「動態鏡頭在鬼片非常非常重要,也是溫子仁最厲害的武器,最常見的就是用一些一鏡的鏡頭去做出實錄的感覺,畫面不剪開,就會慢慢讓壓力變得更重。像《厲陰宅》第一集有一幕是小男孩在走廊底抱了帳棚,鏡頭跟著小朋友進房間又出來,但鏡頭完全沒有停也沒有剪接,所以每一次鏡頭移動就會讓人更害怕到底在走廊底部會看到什麼。我在《女鬼橋》也把『直播』這個元素放進去,去增加所謂的真實感,這會默默給觀眾產生壓力,讓他們對恐懼的期待感直線升高。」

另一個用動態鏡頭捕捉懼的手法,就是透過視角的轉換讓觀眾更進入情境去感受氛圍。奚岳隆解釋道:「其實事件發生的時候,最可怕的位置常常不是走在最前面的主角,而是在主角後面的那個人,所以溫子仁也常常用類似的鏡
頭,讓鏡頭是躲在主角後面、跟著主角的背去看。」

而他在《女鬼橋》裡也進一步轉化運用了這個手法,如松哥(謝毅宏飾)遇害的橋段:「電影裡松哥從廁所裡走出來的段落,就是用類似第二人稱的鏡頭,跟著他走到水池、洗衣間,再轉換成第一人稱看到現場的環境,立刻建立起臨場感、讓觀眾變成自己去感受,然後再轉成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揭露出恐懼。」奚岳隆也補充道:「其實鬼片真正的恐懼都是在鬼還沒出現,讓觀眾自己覺得身歷其境的時候,等到鬼真的出現、跟主角在博鬥時,反而不會那麼害怕,就變成是在看動作了。恐懼的瞬間還是在第一人稱視角的時候,那才是觀眾會最害怕的時刻。」

營造走不出來的「鬼打牆」空間

而鬼片常運用密閉空間嚇人的手法,也成為奚岳隆在劇本時重要的巧思來源,他說明道:「密閉空間最讓人害怕的就是走不出去,那我覺得在亞洲民俗裡最常講的就是『鬼打牆』,這是最有壓力的,所以我就把這個元素放進去。」《女鬼橋》裡2012年石頭去找心喬的時候,奚岳隆說道:「當時他們出來想往樓梯走,我放了一個轉了180度的鏡頭,那個鏡頭就是要告訴大家空間已經反轉,所以他們怎麼走都離不開樓梯區,形成鬼打牆的瞬間,觀眾會覺得『到底怎麼了』,恐懼也伴隨而來。」奚岳隆也語帶神秘地透露,《女鬼橋》續集已經在籌備,而「鬼打牆」這個元素也會在裡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提到鏡頭與視角的表現,高鳴晟也從觀眾的心理去補充製造恐懼的背後邏輯。高鳴晟笑說:「做鬼片要先了解觀眾的心情,觀眾其實不在意角色、也不在乎角色的死活,只在乎自己的死活。所以角色只是作為載體,帶領觀眾進入那個恐怖的氛圍,所以以前日韓常會用大量的第一視角鏡頭,到了溫子仁則是把攝影機鏡頭當成一個視角帶領觀眾走進去探險,激發觀眾的想像與參與。」他也強調道:「在觀眾參與之後,隨時可讓角色跑開、讓觀眾直面恐懼,覺得被角色丟下來,再搭配音效設計,隨時可以來個突發驚嚇。在這個過程完全可以沒有角色、沒有台詞,卻可以讓觀眾跟恐怖面對面,這是鬼片跟其他類型很不一樣的地方!」



在電影《女鬼橋》中,松哥(謝毅宏飾)遇害的橋段,導演奚岳隆運用鏡頭視角的切換,建立起臨場感,讓觀眾更容易進入劇組架構起的恐怖氛圍,感受角色的恐懼。(樂到家國際娛樂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聚焦人物細節讓恐懼「放大」

而在後製剪輯上,高鳴晟也補充溫子仁如何活用後製放大的手法製造恐懼,他解釋道:「一是因為這樣的放大可以成功引導觀眾的視線,二是因為恐怖片的驚嚇表演更需要層次,在演員嚇到尖叫之前可以有一百個不同的層次,所以去做細微表情的放大再搭配音效引導,或快速放大,都可以達到很好的效果。」

他舉《紅衣小女孩》實際的後製放大為例,「第三幕之前,黃河終於在廚房遇到紅衣小女孩,我就放大他脖子的青筋再到眼球的血絲,因為這樣可以讓觀眾覺得好像紅衣小女孩是從下往上慢慢地入侵他,其實那顆鏡頭是雙方對峙、沒有移動,但實際上紅衣小女孩是慢慢影響了他的意念,所以我用數位放大去做中間的感受堆疊,最後才接到(紅衣小女孩)撲向他。」

 

《紅衣小女孩》中,何志偉(黃河飾)在廚房遇到紅衣小女孩的場景。剪接師高鳴晟透過後製放大,透過聚焦主角脖子青筋、眼睛血絲等特寫,一步一步營造主角被恐懼侵蝕的過程。(紅衣小女孩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不連戲剪接呈現的惶恐

而到了最新的作品、即將在鬼月期間的9月2日正式上檔的《馗降:粽邪2》,高鳴晟也運用了更新的剪輯手法,就是「不連戲剪接」。他解釋道:「鬼片是一個很互動式的娛樂,必須要讓觀眾宛如身歷其境,充斥著焦慮、驚嚇。那事實上我們對於自己真的嚇到腿軟的回憶,其實是不會記得每個片段的,所以我在《馗降:粽邪2》大量利用『動作不連戲』的剪接手法,去模擬那種因為太緊張、太恐怖而會斷片的狀態,來製造惶恐的效果。而且這樣的剪接手法,可以讓本來被定義出來的物理距離模糊掉,因為穿插演員的表情、音效等,再讓鬼突然出現,就更嚇人。其實現在大家都有智慧型手機,所以一鏡到底的直播或快慢動作都已經太常見,很多app都做得到,反而是大眾不熟悉的不連戲剪接手法能夠帶來驚奇。」
 

《馗降:粽邪2》是以臺灣民間習俗作為主題的恐怖片,即將於今年9月上映。(華影國際影藝提供)

高鳴晟也補充道:「其實《馗降:粽邪2》因為題材非常接近臺灣民俗,又有神明在,影像本身給人的壓力就非常大,裡面的中邪等情景也非常寫實,所以它創造出一種既寫實又恐怖的融合。坦白說預告片剪接一點都不花俏,就已經讓人很毛了,大家就可以知道它本身的影像力量有多大。」他直言:「通常拍攝回來的影片素材不會可怕,需要靠大量的後製技巧去加強它,但《馗降:粽邪2》則是從沒有處理過的毛片就非常可怕了,大家可以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