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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1是自卑亦是自大 省思臺灣科技新聞的怪象 539 期

Author 作者 作者/嚴宏洋(中央研究院臨海研究站研究員)
今年國際科學界有兩件引起囑目的事件。第一件是日本理化學研究所發生與再生科學綜合研究中心的小保方晴子,兩篇年初發表於Nature期刊上,有關如何誘導「新萬能細胞(STAP)」形成的論文,被質疑有造假的嫌疑。第二件則是由美國學界主導的一項名為「BICEP2」的研究,宣稱找到宇宙形成時所遺留下的重力波。臺灣媒體也對這兩大事件給予大篇幅的報導,個人注意到在這些報導上,媒體出現的兩個怪象,因而特別拿來討論。

有關小保方晴子的報導,有下列幾個新聞標題引人注目:〈日美女科學家小保方晴子開發新萬能細胞STAP被疑造假〉、〈日本美女研究員 疑抄台灣論文〉、〈論文還直接剪貼 日美女博士學位不保〉、〈日本的美女科學家小保方晴子 公開為自己辯駁〉、〈正妹博士的黑心計畫〉。這些媒體,為了要吸引讀者或觀眾的注意力,都強調小保方晴子是「美女」。這種針對女性科學家的「容貌」加以貼標籤的「物化」描述,是我在日文或英文媒體,對此事的報導上所看不到的。這種媒體用詞在臺灣被戲稱為「水果化」的表現,真令人感歎媒體工作者們,在下標題時他們職業訓練的水準何在?這對在臺灣從事科學研究的女性科學工作者而言,是一種岐視與侮辱。新聞媒體在報導一項新聞時,應該就事論事。當事人美或醜,都不應該是著墨的重點。

重力波的新聞則有下列幾個聳動的標題:〈證實宇宙暴脹理論諾獎大熱門〉、〈世紀大發現功臣 郭兆林一夜成台灣英雄〉、〈台灣之光 台科學家郭兆林測宇宙大爆炸〉、〈找到宇宙擴張證據 台灣科學家是功臣〉、〈台灣之光郭兆林 助宇宙揭密〉、〈證實宇宙大爆炸 台大人有貢獻〉、〈發現天文聖杯值得拿諾貝爾獎〉。這些標題,有兩個共同的焦點,那就是郭兆林是「臺灣人」,以及他們的研究成果可以拿諾貝爾獎。但問題是:這項發現是整個團隊的共同成果,郭兆林是否為「臺灣人」,不該是報導的重點。我回來臺灣服務剛好滿十年,注意到臺灣的科學媒體及學界有兩大毛病:

( 一)「自卑」。 要刻意提郭兆林是臺籍,就是自卑的表現。我們該問的是若是把郭兆林放在臺灣,他會有這樣的發現嗎?

( 二)「自大」。要刻意提郭兆林與他團隊的發現,是「諾貝爾獎級研究」,就是自我膨脹的阿Q心態。

嚴格的說,「自卑」與「自大」是同一心態的一體兩面。臺灣特別迷信有報告上了ScienceNature期刊就是在作頂尖科學。研究者期待有報告發表在這兩份期刊時的心態,就像明、清兩朝, 寒窗苦讀中了狀元一樣,可以一夕成名。 我們的鄰居日本也有同樣的毛病。今年一月時小保方晴子意氣風發的氣勢,到了四月變成要掉淚、道歉和申覆。這就是因為「自卑」,導致想要靠在Nature期刊發表報告一夜成名,才能「自大」,所導致的作為。臺灣學術單位對研究人員能在ScienceNature發表報告,所提供的獎金獎賞作為,其實也是助長這歪風的一股惡習。

再者,記者們也不是諾貝爾獎的審查委員,怎會知道那發現值得拿諾貝爾獎呢?反觀美國的《紐約時報》,在2014年3月17日對此一發現的報導時,訪問了研究團隊的每一成員,報導中沒隻字提及可能獲獎。記者還特別訪問此一主題的研究競爭者,普林斯頓大學Paul J. Steinhardt教授的看法,他對此一發現,是否真能支持宇宙暴脹的理論抱持保留的態度。這種允許正、反兩種意見陳述的報導方式,在臺灣媒體上是看不見的。事隔兩個多月後,重力波的發現被學界認為訊號太弱,沒任何科學的意義。回頭來看,臺灣媒體自我膨脹地說郭兆林團隊的發現會拿諾貝爾獎的說法,是完全不負責任的報導。

臺灣媒體對小保方晴子與郭兆林兩件事情使用聳動式字眼的報導,事實上並不是偶發的偏差。對科學或醫藥新發現的報導,也是充滿了聳動式的字眼。我就舉幾個實例佐證:〈子宮頸癌末大福音 慈濟研究雌激素新療法成效佳〉、〈細胞內運輸 中研院找出關鍵〉、〈營養品輔助療法 癌症治療新契機〉、〈減緩憂鬱症 國內發現PS128菌株〉、〈吃掉憂鬱!台研究:福菜篩選益生菌 吃二週改善憂鬱〉。這些實例使我想起27年前,我在美國德州大學海洋研究所接受博士後訓練時的一個經驗。當時所裡有六位來自中國大陸的訪問學者,他們有一份免費的《光明日報》可讀。 這份報紙主要是報導中國國內科技發展與發現,這些報導充滿了聳動式的字眼,多讀幾次,真會令人有中國的科學發展已是「超英趕美」,每項新發現都可以拿諾貝爾獎似的錯覺。有天我與這些訪問學者,談到我對《光明日報》內容的觀察。他們的反應是:「假如中國科學真是那麼強,那我們為何要來美國當訪問學者?」。這種聳動式的報導,即令在今天的《光明日報》上仍可看到。譬如2014年9月17日有項報導的標題是:〈我國腦神經調控技術步入“領跑者”行列〉,很顯然的《光明日報》仍然保持它一貫的「膨風」報導方式。而令人扼腕的是,臺灣媒體報導科技新聞的方式,倒是越來越像《光明日報》了。

我回臺灣服務的歲月中,與幾家大報社及電視台跑科技新聞的記者們有幾面之緣。發現到這些記者中,大多數是新聞系或大眾傳播系畢業的。由於缺乏科學背景,因而在報導科技新聞時,就不敢問問題,容易被要彰顯研究成果、別有用心的研究者們,牽著鼻子走,從而作了誇大的報導。以臺灣的社會風俗民情而言,大概難以期待會有類似《紐約時報》一定會對有爭議性的發現,給予正反兩面意見的報導。但應該可以期待媒體在報導議題時,不要有聳動式的字眼;也應該啟用徵詢的機制,請相關的研究者,對報導內容至少進行不具名的把關和確認,免得誤導了讀者與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