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分類 -

文章專區

2017-04-01當腦神經造影進入你我生活—是超越極限,還是沒有極限? 568 期

Author 作者 林嘉澍/任教國立陽明大學牙醫學系。
上街閒逛時我注意到街角明顯的廣告,是一家「腦圖健檢中心」,聽同事老王提過這家公司。老王先前一直喊著腰酸背痛,是因老闆要求不合理加班才造成的,可是醫生也檢查不出哪裡有問題。老王經律師介紹,就跑來這家公司做了功能性磁振造影 (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fMRI)掃描腦部。結果發現他腦中的疼痛中樞有顯著的神經活動。他的律師藉由fMRI呈現 的「腦圖」中的「亮點」作為老王慢性疼痛的客觀證據,成功地幫他打贏了訴訟。

這不是科幻電影的情節,它已經確確實實發生在我們生活中。2011 年在美國一位顧客在餐廳跌倒後背部與頭部受傷,從此產生慢性疼痛。這位顧客隨後對餐廳提告要求賠償,律師即舉出了他接受功能性磁振造影的結果,說明他確實受到疼痛的折磨(而非裝病)──作為訴訟的證據之一。

有了這些前例,想像著未來病人藉著腦圖宣稱自己承受精神傷害,要求醫師賠償;想像有一天政客藉著腦圖,攻擊對手精神異常;想像殺人兇手辯稱自己心智無法克制衝動,不得已犯下罪刑,而辯護律師則舉著腦圖作為科學證據,說明「當事人前額葉皮質的一大片亮點表示顯著活動,可見他是因為皮質神經細胞活化才扣下板機,他本身並無犯意!

其實我們不需要想像,因為這已是現在進行式,以腦神經造影資料作為人類心智經驗的客觀證據,其應用已經開始在各個領域衝擊我們的社會。本文將從3 個方向思考,探討將腦神經造影資料(主要是fMRI)應用於醫療,法律與教育等領域時,面臨哪些極限與挑戰。

 

極限一: 腦神經造影只是一種測量方法

圖一是各種形形色色漂亮的腦圖,不禁讓我們讚嘆現今神經造影技術的強大精進。但有些吃驚的是這些價值百萬元至千萬元的核磁共振掃描儀,其本質和藥局就可以買到的血壓計是相同的,都是用來進行測量的儀器。誠然,相較於血壓計,功能性磁振造影可以透過非侵入性,非放射性的方法測得與神經活動有關的血氧依存 (blood-oxygen-level dependent, BOLD)訊號,其功能遠為精密強大!但正如同血壓計、癌症篩檢,甚至一把簡單的體溫計,所呈現的結果都受限於實驗的基本要素,例如測量的信效度、時間與空間解析度、偽陽性或偽陰性等
 
如同各種癌症篩檢、精神科問卷或疫苗風險評估一樣,腦神經造影資料(這裡以fMRI 為例)同樣面臨測量結果偽陰性與偽陽性的問題,也就是涉及了所謂型一與型二錯誤(Type I / II error)。舉個例子,有研究發現聽音樂前與聽音樂後人腦「記憶區」活動有顯著的差異,這裡定義為陽性(positive)的變化。這個差異有可能真的是因為聽音樂所造成的效果,但也可能是因為掃描時的雜訊,或是受試者頭部移動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實際上聽音樂對腦並無影響,但因為雜訊或頭動的緣故,使我們看到了顯著的差異。在不能排除偽陽性的情況下,若我們繼續推論「因為人腦活動差異顯著,所以表示他一定在聽音樂」就不能成立了。若是再推論「聽音樂活化人腦記憶,增強記性!」, 這樣的說法還有把握成立嗎?

也如同任何測量技術,腦神經造影所獲得的結果也受限於它的空間與時間解析度,而這兩者又大大影響了我們如何詮釋獲得的結果。以2013 年韋格(Tor D. Wager) 等學者的研究為例,他們透過目前普遍使用的fMRI參數來進行掃描, 其時間解析度為每2秒取樣一張影像,而腦圖上每個「點」代表邊長2毫米的空間。這樣的空間解析度與時間解析度到底有多精密?我們可以參考以下資料:人類調控注意力的所需的時間約0.2秒,而一個神經細胞本體的直徑約0.01毫米,也就是說腦圖上每個「亮點」, 所能呈現的其實是「在8立方毫米(mm3)的空間中,2秒鐘內所有人腦活動的總和效果」。這意味著我們並無法分辨某個亮點代表特定神經細胞的活動,或是某個快速處理的神經活動,也就是說受限於測量的空間時間解析度,fMRI還無法解析至如此精確的程度。因此,若宣稱某個亮點意味著腦神經在細胞層面產生什麼變化,就很可能超出了fMRI技術上的極限。

 
圖一:各種形式的腦圖。腦圖的如何判讀,都牽涉到神經造影的原理與背後的實驗設計,往往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單純。圖A左是作者本人的結構性MRI造影影像,這是臨床上經常採用的技術,可清晰觀察到腦迴等結構。圖A右看起來更漂亮,但其實只是左圖改變色階後的結果。圖B為人腦白質(主要分布神經纖維)經電腦演算後獲得的「骨架」(綠色部分),但綠色部分並非神經纖維本身的樣子,僅顯示神經纖維的分布狀況。圖C為擴散張量造影(diffusion tensor imaging)獲得之影像,其顏色代表水分子可能在人腦中活動的方向性。圖D為實驗中個體在觀看牙科治療影片時人腦活動顯著的區域。圖片上的亮點代表統計值,亮度與受試者過去看牙齒不愉快經驗的程度有關。圖E為機率性纖維追蹤成像(probability tractography)獲得的影像。每個亮點代表該處可能找到特定神經纖維通過的機率。(作者提供)

在此必須承認fMRI作為一種測量方法有其極限。只是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測量結果」看起來太酷、太漂亮,讓人覺得「很有東西」。正如著名腦科學學者法拉(Martha J. Farah)與法律學者桑馬威斯(Natalie Salmanowitz)所警示的,不論在醫療、法律或是教育領域中,這樣的「證據」很可能比冷冰冰的數字更有說服力,但不能忘記所有的測量結果都有其極限,fMRI的結果仍必須在這些測量基本條件上接受嚴謹的檢視。

 

極限二: 腦圖本身不會說話,詮釋腦圖的重點在於實驗設計

以fMRI來說,最讓民眾目眩神迷的一點在於它提供一種方法讓我們「看清」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事實上這句話本身大有問題!就拿疼痛來說,人腦並不存在所謂的「疼痛中樞」,如果某甲疼痛的時候,前腦島(anterior insula)有顯著的活動, 是否意味著當前腦島活動時,某甲一定會開始疼痛?這涉及了反向推論 (reverse inference)的有效性,也涉及了更根本的議題:到底fMRI看到的「亮點」從何而來?

首先,現今絕大部分fMRI研究結果都是「關聯性」的結果,也就是說當看到某人(或某種行為)的腦圖上有個亮點,只能知道這個亮點與這個人或行為有關連,但我們無法探知其因果關係。以疼痛經驗為例,當比較老人與年輕人接受疼痛刺激時的腦部,可能發現在老人這組的丘腦(thalamus)這個位置的活動更顯著。但我能進一步詮釋:「老人丘腦活動比較顯著,所以他們覺得更痛」, 或是反過來「老人覺得更痛,所以丘腦活動更顯著」,但其實這不是單純比較老人和年輕人就可以說明的。我們最多能詮釋為「丘腦與年齡疼痛的差異有關」,卻無法釐清其因果關係。……【更多內容請閱讀科學月刊第568期】